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赴美七年,凭什么指望家乡为你一成不变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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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焕生在美国的第七年,那张卡片才终于落到他的掌心:硬塑质地,布满绿色条纹,左边是自由女神像,永垂不朽;右边是陈焕生的那张脸,写满了他的年龄。

这是他第三个本命年。

过第一个时,他还满脑子《魂斗罗》,红领巾缠脑门儿上,对着镜子洋洋得意;第二个,他还是站在镜子前,喷过?喱水的头发硬邦邦的,那时他正恋爱,笃信自己和人家姑娘的爱情可谓是惊了天地。后来一想,无非就是牵手接吻,然后抱着宿舍床单去出租屋过夜,跑了那套千百万人都跑过的程序而已。

眼下这第三个呢?陈焕生摩挲着这张小卡片。自由女神的脸被涂满了指纹,他的脸也被他捂住了。他不愿照镜子,更不想看自己的脸。他孑然一身,这就是他第三个本命年。

为了这小卡片,他一直没回国。

咨询过移民律师,人家说不是不能回,就怕签证手续上出个万一。既然出来了,就想留在国外,弄到这张卡片儿。所以七年没回国,也没有想像中煎熬。

可拿到卡片,头一件事还是给家里电话,然后订回国的机票。

父亲在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正好,赶紧回来,你爷这回可是病重了。”

陈焕生挂掉电话,一边吸着咖啡,一边掂量“正好”二字的份量。

回国的航班最多只能飞到省城。而陈焕生从小长大的县城竟和过去一样,依旧不通火车。在美国总听新闻报道说国内如何如何发展,却和他的小县城没什么关系。或许有两个“国内”也说不定,一个在新闻里吓唬美国人,一个专属于他老家的县城。

以前在省城上学,陈焕生都是提前跑客运站订票,再坐七个小时的大巴回家。可眼下他人在美国,只好托了熟人。所谓熟人,其实是在美国认识的,人家瞄准时机回国发展,在省城落了脚。

当下给问了,回复陈焕生说:“跑你家县城那趟车没啥人坐,不用预订,现买就行。”

那趟车当天只发一次,陈焕生不愿揣着绿卡在客运站附近过夜,又想早点回县城看爷爷。可毕竟熟人不熟,不好催。

等省城下了飞机,晕乎乎地还倒着时差,陈焕生就被熟人拉去喝酒了,两年没见,也摸不准该聊国内的现在还是美国的过去。对坐在烤肉城,到了一点多,争着埋单,然后慌里慌张往客运站跑。窗口一问,对不起,票已售完。熟人急了,要跟窗口理论。

陈焕生当下找了司机直接问:“大哥,我下午必须走,你说咋办?”

司机是个奇瘦无比的中年汉子,偏偏脖上挂了个奇粗无比的金链,也不知是那链子让脖子给显粗了,还是脖子被链子压塌了。

“两百吧。”司机在驾驶座上歪脖抽烟,连个正眼都没给陈焕生。

熟人不好直说抱歉,反过来指着大巴骂骂咧咧,陈焕生还得反过来劝架。

一上车才发现根本没座。来回再看一遍,还是没座。脚下又黏糊糊的,原来是踩到过道上的一块香蕉皮。

这大巴陈焕生坐过无数回,逢年过节就超载,过道上坐满了人,七个小时,屁股能颠成八瓣儿。如今终于轮到他也坐这过道了。

“要不今晚就住我家算了?”熟人问。

“没事儿,就几个点儿,挺挺就到了。”陈焕生哪里肯犯这等人情。

“Mother f**k!你要能在美国过下去,就别回来。”

“谁说的,你这不发展挺好的么。”陈焕生笑道。

司机回头斜了陈焕生一眼,大金链子跟着晃了晃:“美国回来咋地?火星回来也没座儿!让你上车就不错了。”

2

刚来美国,陈焕生和几个中国人坐公交车回公寓,总能见着一黑哥们儿,梳西瓜辫,穿嘻哈裤,车里有空位从来不坐,非在过道上站着,腰间露出的内裤边儿在门扶手上蹭来蹭去。那黑人喜欢鼓着腮帮和眼睛,肆无忌惮地盯着车里黄种人的脸。几个中国人被盯的不舒服,想以眼还眼,却一直攒不够脾气。只好自我安慰,“犯不着跟一老黑计较。”

如今回家了,陈焕生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:犯不着。

“喂,咱家这车不让坐过道,不安全。”金链司机对他喊道。

“你说啥?”陈焕生摘下了耳塞。

“你不刚回国么?里面躺着,困了就睡。倒时差嘛,跟卧铺差不多。”司机掀开驾驶座底下的一道帘子。

陈焕生走过去,才看清驾驶座下是一口黑槽,棺材大小,正好能被帘子盖住。

“躺不躺?不躺下车!”司机又打开了车门。

众目睽睽下,陈焕生头冲后,脚向前,把自己身体倒着塞进那口黑槽。司机放下帘子,槽口被遮住了。一片黑暗。大巴跟着轰然启动,他只能往黑暗中伸了伸腿。



那张小卡片意味着他在美国的明天,而这段时速一百二十迈的国道只是他人生的一个旁枝末节。

刚登上回国的飞机,“近乡情更怯”之类的句子也会在陈焕生脑海里划过。现实却是黑槽中积下来的汗味脚味烟味,混成一股闷臭。客车颠簸起来,他一阵恶心。掀开帘子,眼前只有司机的鞋跟、裤管,还有裹着袜子的脚踝。

司机大概心情不错,脚踝正发出抖动,和着口哨的节拍。

他摸一摸胸前,硬硬的卡还在。他当然明白,这种长途客车按规定不允许无座乘运,司机无非是怕被路检的交警抓住而已。换句话说,揣着绿卡的他无非是一具价值二百块人民币的违禁运品。

陈焕生想不了那么多。他只是回趟家而已。公道、尊严或是体面之类的字眼太过抽象,远不如平安回家来得实在。或者说,远不如绿卡平安回家来得振奋人心。

行李仓里他给亲戚朋友准备的那些礼品可以被偷被抢,但绿卡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。那张小卡片意味着他在美国的明天。而这段时速一百二十迈的国道只是他人生的一个旁枝末节。

移民局戳指纹那天,他曾见到一个墨西哥人,硕大的鼻子下开玩笑似地留着两撇小胡子,身上披着两面国旗,一面布满星条,一面印着鹰、蛇和仙人掌。墨西哥人先是掏出口琴乱吹一气,又拿手机咔嚓咔嚓对着自己和旗子猛拍。挥着警棍的白人保安高声呵斥,把墨西哥人和他的那些玩意儿一股脑儿都撵了出去。

在场的美国人都觉得好笑,就好像在自己家后院看狗追猫。陈焕生却笑不出来,因他深知墨西哥人到底付出过多少,才能走进这屋子戳这么几下指纹。

黑槽离地面太近了,从国道传来的颠簸震动让他难以消受。一浪眩晕连着一浪恶心。呕吐前,他摘下耳塞,猛然掀开帘子:“停车!”司机没听见。或是装作没听见,那双脚踝依旧在抖着。

陈焕生只好从黑槽里伸出手,握成拳头,碰了那脚踝一下。

“别动,危险!”驾驶座伸下来一支筋脉暴跳的手。帘子被盖上,陈焕生重又被黑暗和闷臭裹住。

再次掀开帘子,他调用了乡音:“大哥,你这趟车终点是咱县里吧?”

“是啊。咋地?”

“我家就县里的。我家人儿全在县里。亲戚在交警队,姓陈。”

司机不作声了。陈焕生放下帘子。

可帘子被司机掀开了:“交警队?谁?哪个姓陈的?”

“陈队长,我爷。”

“不早就退了么?”

“是早就退了。反正你看着办吧。”

对方沉默。帘子再度被司机掀开:“小兄弟,一出省城就停车,放你出来,行不?”

不论是爬黑槽还是坐副驾,倒也都是因为病重的爷爷,后来这一路,陈焕生坐在副驾驶出奇地舒坦。

3

县城下车已是深夜。这街道他从小谙熟,可路灯下看去,只觉得惨淡破败。起了几座新楼,却如同一个老去之人被强行套上新衣。

父母一起来接站。

七年前出国也是父母送站,从县城送到省城,一路送到北京。就像千千万万的中国老百姓,三口人在天安门广场合了一张影。也不知到底为什么,中了符咒似的,去北京就得去天安门,去天安门就得合张影。三口人的相片被陈焕生存进电脑,打印出来,贴在大洋彼岸公寓的冰箱上。这秋夜里,父母的身影从冰箱走到这县城,走到他眼前,难免亲切又哀伤。

他小时住的是平房,在省城上大学时被拆了,搬到父亲单位盖的家属楼。家属楼在他出国第二年也被拆了,好像全县的拆迁大计都是围绕他们三口人设计似的。

他拖着行李,被父母带进“名仕豪厦”,一栋全然陌生的高楼。

“行李这么沉,为啥不走电梯?”他问。

“电梯上个月就坏了,物业啥都不管,就知道收钱。你都不知道,前两天还有人跳楼……”母亲絮叨起来还是没边没沿。

“就三楼,上吧。”父亲已把托运行李扛在肩上。

楼道里是黑的,母亲在前面用手机照亮,楼梯拐角处晃出一辆被卸掉轮子的自行车,他和父亲一人扛一件行李在后面跟着。母亲打开了三楼二单元A号的门。

这就到家了?

父亲安置好行李,母亲煮了浑汤面。陈焕生冲过澡,边吃边打量这个陌生的家。

“这几年东搬西搬的,搬得家里东西你都不认识了吧?还有一些没舍得扔,都让你爸包了纸壳箱儿,放你屋了。”母亲怕他嫌面条儿干,又往碗里填了两勺汤。

母亲所谓“你屋”,无非是一间闲置的卧房。陈焕生自然也不认识。

床倒还是他以前睡过的那张床。床头堆着纸壳箱子,对面是写字台,他过去也用过。上面还是那张玻璃砖,压着多年前那张老照片:父亲,陈焕生,中间是父亲的凤凰牌自行车。当时陈焕生刚掉门牙,父亲骑着新买的凤凰自行车去幼儿园接他回家,母亲就在厨房炒豇豆。陈焕生兴冲冲跑进客厅,直奔这写字台,上面摆着一台橙色的收录机,梅花牌。

他吞下一粒从美国带回来的褪黑素,晕乎乎躺在床上。凌晨三点还晕着,眼睛却合不上。他在暗中盯了会儿陌生的四壁,便起来开灯,去厨房喝水,顺手拿把水果刀,划开床头纸壳箱上的胶布,里面全是旧时物件,比如那台梅花牌收录机,父亲当年出差去省城买的。彼时父亲很年轻,还买回两盒磁带,《故事大王精选》上下集。

“睡不着?时差还不行么?”母亲在门口问。

“我没事儿,妈你快睡吧。”陈焕生放下梅花牌收录机,熄了灯,睁眼躺在床上。

4

一阵鞭炮声让陈焕生睁开了眼。清晨六点半。他问谁家这么早就放炮。母亲指了指客厅窗子对面的高楼:“还能谁家放?你们班那小高啊!”

小高是他高中同学,长得人高马大,所有人都叫他小高,连老师校长都这么叫。小高家里不简单,本人虽没参加高考,却在省城读了师大,毕业回县里搞地产开发,十年间起了高楼无数,眼看就要包围整个县城。

炮声不断,陈焕生皱眉:“怎么放这么长时间?”

“新楼封顶,二十四层,放大地红,一层一万响,至少放到晌午吧。环境都被这帮有钱人给坑了。”母亲戴上口罩,出去晨练了。

所以回家第一顿早饭,是伴着没完没了的大地红。他大口大口喝着玉米面粥,问:“二十四层?咱家屋里光线这么破,是让他们给遮的吧?”

“别说光线了,花草树啥都没有,只有楼遮楼。盖楼又不是搞对象,贴那么近乎干啥!”母亲又给他盛了一碗。

“住咱这楼的人就不讨个说法?”

“连咱住这楼的?就连这楼都是他老高家盖的,跟谁讨说法?”

陈焕生撂下筷子,早上七点半,窗外是蓝天,屋里还得亮着灯,大地红如同阴雨般连绵不绝。母亲还在唠叨。

“县里房价涨得没那么疯,挑个好楼再搬。”父亲劝道。



油条浆子或露天台球全都没了,取而代之的是没完没了一节节挣命往上蹿的楼。

其实全县都在拆都在建都在搬,人民医院也不例外。爷爷住的病房被暂时移到县郊。

爷爷躺在病床上,眼皮虽跳,却睁不开。陈焕生不知道爷爷能否意识到那是他。他握住了爷爷的手。爷爷也握住了他的。那只手枯瘦且布满了老年斑,但毕竟还是温的。

爷爷年过八十,糖尿病好多年,眼睛早看不清了,每天四五顿,小半碗稀饭,伴着好几种药片。原本还能每天定时下楼走走,不想去年春节被鞭炮震了一下,摔在冰上就没再起来。120送的医院,粉碎性骨折,只能躺病床上。

叔叔姑姑都来了,既是看爷爷,也是见陈焕生。当着一大家人的面,他竟哭了。倒也不是因为别的,而是突然见到病痛和衰老把一个人折磨成这样,不能不哭。当然,在父母叔叔姑姑面前,这一哭刚好成就了他长孙的角色。这一幕很是了得。

爷爷闭着眼,虽很虚弱,但绝不像是所谓最后一面。父亲说的“病重”到底是什么意思?陈焕生百思不解。

“麻烦让一下,病人抽液!”病房的门被推开了,一个穿白服戴口罩的女医生推着仪器进来,连带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。

“抽什么液?”陈焕生问。

“你爷这糖尿病本来就带炎症,又躺这么多天,胸腔里积了很多液体,不赶紧抽了会影响呼吸。”

姑姑和叔叔搀扶起爷爷,父亲弯腰小心掀起病服:“爸,准备抽液了。”

爷爷双眼半睁半开,点点头,伸出颤抖的手。陈焕生上前握住了。

那医生一言不发,碘酒棉棒在爷爷背后涂了涂,便拆开一包注射器,针头粗大骇人。那针头开始往爷爷后背瞄。父亲笑问:“李主任,今天抽之前不扫一扫?”

医生看了一眼父亲,指着爷爷后背一块黄色斑迹:“还扫啥?上次抽的针口不就在这儿么?”

“也许上次这块儿都抽完了,抽不出来啥了。李主任先给扫扫吧。”父亲继续陪笑。

“咱家B超美国进口的,扫一次减一次寿命,扫多了也有副作用,再说还有那么多病人排号等着呢!”

爷爷双眼又闭上了,胸口一起一伏,后背那块黄斑中间的针眼清晰可见。女医生飞快地把针头插进去,用力往外抽,针筒里却一直是空的。爷爷胸口起伏的更厉害了,眼睛也大睁开了。父亲在爷爷耳边说:“爸,没事儿,马上就好了。”

女医生不得不拔掉针,“上次抽得是挺彻底。”

“对,上次抽完效果很好,我爸一点儿都不喘了。”父亲附和着。

“要不今天别抽了,再观察一下患者情况吧。”

“还是抽吧李主任,你看老爷子都喘成啥样了。”

“也是……哎,算了,我给你们扫一下再抽吧。只能耽误其他患者了。”

“谢谢主任,谢谢!”

美国进口的便携式B超终于派上用场了,屏幕显示出一条阴影。“你看,积液转移了吧!告诉你们尽量少让患者做不必要的活动,就是不听。”女医生扯下口罩,对着屏幕皱眉。

她重新带好口罩,碘酒棉棒在爷爷后背换个地方涂了涂,粗大的针头又插进去,抽出满满一管淡黄色的胸腔积液。爷爷闭上了眼,胸口不再大起大伏了。

“让老爷子好好歇会儿吧,来这么多家属反倒添乱。”

女医生走了。母亲告诉陈焕生:“你爸你姑你叔在医院看你爷这么久,天天都得陪笑脸,这帮医生护士哪个敢得罪?一得罪到头来还不是你爷遭罪?”

“你爷从交警队退休多少年了,住着老干部病房,药费国家都全额报销,这就谢天谢地了。”父亲忙前忙后一上午,给爷爷盖上被子,终于松口气,颓然坐在病椅上。

5

午饭陈焕生想吃点清淡的,可到底还是去了县里的一家狗肉城,因为叔叔说大侄儿好几年没回来,必须“整几样带劲儿的家乡菜儿”。

把狗皮剥开肉剔下来闷罐蒸熟就带劲儿了?陈焕生想起他在美国的邻居,一个独居的白人老妪,每天早上牵一条大白狗出来散步。那狗不知怎么瘸了,不叫不闹,只是专心地和老妪走着,狗在前,人在后,风雨不误。这算不算带劲儿?

他知道叔叔的脾气,还是夹起一片肥白的狗肉,蘸了蘸红彤彤的朝鲜辣酱。

“大侄儿,走一个!听你爸说绿卡拿着了?”叔叔的酒杯见了底。

“算是拿着了吧。”他喝了口啤酒,苦涩,冰凉。

“你把绿卡拿出来,我们看看长啥样。等以后咱也移个民,办张假的可让人笑话!”叔叔也不见老,酒桌上更是谈笑风生,哪里有半点饱受离婚官司折磨的样子。

那张布满绿纹的小卡片在酒杯肉碟之间传来传去,那架势让他忽然想起贾宝玉脖子上那块通灵宝玉。

“绿卡到手了,该考虑个人问题了吧?”姑姑对母亲笑道。

“说的就是呢,你都不知道急死我和他爸了。”母亲也笑。

“你们着啥急?卡有了,往那儿一摔,你看好不好使!”叔叔接过绿卡,往酒桌上一摔:啪!

“焕生,你妹妹下月结婚,你咋表示啊?”姑姑笑问。

“请他小两口儿来美国旅旅游,度个蜜月?”

“蜜月有啥好度的?再说他俩在深圳一个比一个忙,哪有功夫。要不这样,等你回美国,拍个视频,传过来就行了。”

姑姑所谓这视频的用意很明确:给表妹的婆家看看,咱们老陈家在美国也有亲戚。

表妹本科毕业就去了深圳,他在省城读研,然后出国,至少十年没见过。若不是微信朋友圈里有几张过年过节的照片,他连表妹现在长什么样都不知道。如今要为她录段视频,怎么录呢?按姑姑说的,“挑个带美国特色的地方录”,还得来一段祝福的话,最好是“英汉双语”……

“行啊,要不录的时候我把绿卡也拿出来?”陈焕生突然冒出这么一句。

姑姑叔叔大笑。

6

酒精和时差让他昏睡到了深夜。睁开眼,嗓子如同火烧。正要起床喝水,却见卧室的门缝透进光亮,然后是脚步声。又是父亲起夜了。昨夜他至少听见三次这脚步声。步子很慢,也不知是父亲老了,还是怕吵醒他,一步一步迈向卫生间。

回国前他曾问父亲需要哪些营养品,父亲只说要番茄红素。问番茄红素是干什么的,父亲就不说了。回头网上一查,原来是改善前列腺的。他心下一阵凄然,但能做的也只是在网上订几盒番茄红素罢了。

父亲在医院结结实实陪了爷爷几个月,和姑姑叔叔轮流守的夜。据母亲说,父亲在医院的睡眠越发差了,脸又黑又瘦。母亲只能给他熬了中药送到医院。所以看护爷爷的那些夜里,父亲也是迈着这样节奏的步子,穿过满是消毒水味道的走廊?

还有,既然不是最后一面,父亲说爷爷“病重”到底是什么意思?他翻来覆去,越发心乱了。

爷爷“病重”了,尚有父亲,尚有姑姑叔叔。可父亲若“病重”了呢?如果父亲的“病重”又赶在申请绿卡的当口呢?在飘荡着衰亡的病房里低三下四几个月,他陈焕生负担得起么?

他没法往下想了,在黑暗中喘不过气,只好坐起来,再开灯,连吞两粒褪黑素。

双倍剂量的褪黑素到底起了效力,他的作息开始跟上县城的节拍了。接连几个早上,他都陪母亲出去晨练。

母亲高高兴兴拿出两副口罩:一副旧的,样式寻常,她自己常戴;一副新的,论样式好像一个防毒面罩,特意给儿子买的。

陈焕生从小就对母爱有一种本能式的排斥。比如母亲当年给他织的滑冰帽,一出家门就被塞进书包。可眼下已是第三个本命年,又七年没回家,他只好戴上了口罩,严实,紧密,质地粗糙,带子绷得又紧,勒得双耳发疼。当中有个气阀式的玩意儿,好像堵了,让他很难呼吸。这县城的街头,在他眼中原本就似是而非,呼吸间又变得滞重起来。

“妈,我在县里就呆几天,没必要戴这个。”他小声嘀咕一句,到底摘下了口罩。母亲却正忙着和人打招呼。

“淑珍啊,刚从市场回来?”

“哎呀,张姐瞧你精神的!儿子回来啦?”

“回来啦!”

这番嘘寒问暖的结果是,陈焕生在美国生活的某些部分又被翻了个底朝天,从薪水到绿卡,从房子到何时娶老婆。

母亲说她每天早上都出来,风雨不误。所以他在美国这七年,母亲每天早上都会碰见这么一位淑珍,来上这么一番对话:我儿子加薪了,我儿子买房了,我儿子拿到绿卡了,我儿子哪有你儿子好呀,他就是不找老婆!

陈焕生感觉自己在母亲和淑珍们的对话里变成了抽象的存在。

总算摆弄明白这气阀了,陈焕生又戴上口罩。戴这玩意儿也不是没有好处,至少不用一直绷着脸陪笑。

7

走走停停半个钟头,他和母亲才踏上县人民影院的水泥台子。这便是母亲晨练的地方了。说是晨练,无非是十几位与母亲或淑珍年龄相若身材相似的女人排在台上,穿着颜色鲜艳的运动服,戴着各种样式的口罩,和着扩音器里的电子乐,像一群大红大绿的鸭梨,做出一些半似体操半似舞蹈的动作。

“蓝蓝的天上白云飘/白云下面马儿跑……”

在朋友圈里,母亲曾上传过她们晨练的照片,陈焕生并不觉得怎样。可当他站在这水泥台上,站在夸张无比的电子乐里,突然明白这大概便是母亲和淑珍们的青春,封存在她们足够当祖母的年龄里,封存在她们高血压糖尿病的身体里。

他拿出手机,往后退着,打算拍张全景:天是灰的,地是灰的,影院也是灰的,台上火红热闹地舞着。再把镜头拉远,影院背后就现出一台挖掘机。

挖掘机发出一阵嘶鸣,像是晨醒的巨兽,缓缓挪动起来。工地开工了,晨练也要散了。早上七点的太阳很是柔和,照片传给了母亲,挖掘机也被挡在了画面之外。

他绕到影院背后,发现已赫然拆掉大半,放映礼堂成了一片砖海,挖掘机在上面拼命地挖着。他给母亲留了条微信,独自向北走去。

从人民影院顺着胜利大街往北走,便一定会到北山,如果脚下的县城还是他记忆中的县城。

不过回家这些天,他越发怀疑自己的记忆了。比如这条胜利大街,记忆中是柏油路,黝黑,宽阔,结实,眼下却只是一条灰秃秃的水泥路,又是挖掘机在上面横行无忌,开了好几个大窟窿,弥漫的灰尘,无休止的嘶鸣。

街两旁本是一排杨柳,间或几家铺子,油条浆子或露天台球,全都没了,不知是被挖了,还是被灰尘盖住了,反正都没了。取而代之的是楼,盖好了的正在盖的楼,没完没了的楼,一节一节挣命往上蹿的楼。



回头下望人寰处,不见长安见尘雾。

穿过灰尘,北山就一下子清晰起来。走到山脚,最先入眼的倒是县民政局的牌子。原来不知何时,这山被用来殉葬了。张王李赵,胡秦孟田,一个个刻在大理石碑的名姓在眼前划过。他摘下口罩,弹落灰尘,大口呼吸,四下环顾,才发现只有坟,没有树,桦树、松树、枫树,那些在十月里五色缤纷的树全没了。

北山本也不高,几步就到了山腰,这里曾有座半圆形的水泥包,可能是当年日本人修的碉堡,也可能是和对岸“老毛子”紧张时修的防御。他小时常往里钻,夏天潮乎乎的一股腥臭气,冬天就能用棍子挑出一团冻僵的蛇。偶尔还会飞蹿出一条狐狸,雪地里火红火红的一道。

陈焕生站在山顶上,还来不及举目四眺,却看到山的阴面全是裸露的山石。

他曾听说县里有人要开发石墨矿,想是把这山炸开,却不见什么黑色,只有山石的黄褐色,像是被一刀割开的肉,只是不流鲜血罢了。

山阴曾有一条洞,也可能是半条洞,他们那时从来也没钻完过整条洞。洞里有一截冰道,积年不化。夏天若光脚踩上去,那股凉劲都能把脑袋刺穿。他们每次爬北山都要钻这洞,好像是一种仪式。

那一年,两个县里的高中生,暑假闲极无聊,在街上拦住一个从“老毛子”那边过来的少女,拽着她金色的头发,把她拖进洞里,拖到冰道上。事后有人用手电去照那截冰道,据说上面还有血斑。县里这两个高中生和陈焕生同班,一个成绩好,一个成绩差。成绩好的后来进警区蹲了俩礼拜。成绩差的什么事都没有,因为他有个绰号叫“小高”。

那是陈焕生第一次真切意识到女人和鲜血之间的关系。此后他再没钻过那洞。

手机响了,母亲催他回家吃饭。回头再往南望去,只能见到一大团尘雾,那便是县城了。只有一座高楼冒尖而出,想必就是小高家新起的二十四层。

而他在县城的家、父母住的“名仕豪厦”,自然紧挨那二十四层,遮蔽在尘雾之下。

“回头下望人寰处,不见长安见尘雾。”他吼了一嗓子,便下山了。

8

七年不回国,攒下一大堆亲戚朋友要见。陈焕生每天都坐在县城某家酒楼上,推杯换盏,半醉半酣。头两天还算解馋,可很快就吃出饭店那些菜,除了油,就是盐,再不就是重口猛料。

那些趁打折扫的美国货,两大行李箱的香水、手包、丝巾、巧克力和营养品,都被他分派给了各路亲友。等快走了,时差也倒过来了。

在美国中西部那座大学城,陈焕生一个人白天上班煮饭,晚上读书写字,一周踢两场球雷打不动。他摸了摸自己被酒肉填满的腰身,越发觉得对不起自己在美国的清静日子,决心跑出一身臭汗,换上球衫运动鞋,去了县高中的教学楼前。

下午两三点,秋阳最好的景光。教学楼有不少窗子打开了,读书声顺着秋风传了下来。

绕到楼后的操场,操场上到底又躺着两台挖掘机,一东一西,中间是个大坑,半个足球场那么大,当中沤了大滩的水,倒映着蓝天白云还有张牙舞爪的挖掘机。戴着橙色工地帽的一帮人正坐在挖掘机的履带和大钢爪上,抽烟说笑,吃盒饭玩手机。陈焕生茫然无措地站在大坑边上,他的倒影也无措地看着他。

下课铃响了,学生们从教学楼里冒了出来,像是从巢穴里出动的蚂蚁。

陈焕生跑完四圈,坐在坑边喘着粗气。一只手搭在他肩上:“陈焕生?我在楼上看着就像你!”

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高中同学,陈焕生脸上慌忙摆出热情。

“这两天咱班有人听说你回来,死活联系不上你。”

“你这是……在高中上班?”

“对,高中教语文。”

“那挺好啊。”

“是挺好啊,老婆孩子热炕头,两只黄鹂鸣翠柳。”

两人笑了一通,又没话说了。语文老师掏出烟来,两人蹲下来边抽边看那两台挖掘机如何在坑里翻江倒海。

“几年没回县里了?”

“好几年了。”

“感觉咋样?”

“感觉挺好。”

“挺好就好。”

烟也抽完了,烟头被弹进坑里。陈焕生问:“这高中怎么说挖就挖了?”

“有人把地皮买下来了,盖楼,最高的楼,破咱县纪录,才挖的这老鸡巴大,这老鸡巴深。”语文老师伸出胳膊,对着那大坑比划。

“那学生咋办?还有你们老师呢?”

“谁知道咋办。县里答应再给高中批块儿好地皮,可上哪儿还有好的!对付完这学期,全校都得搬北山底下原来部队驻的那栋楼。”

“北山?老师学生上课方便么?”

“一个小破县城,有啥方便不方便?你在美国待时间长了,跟不上国情了吧?”

陈焕生往坑里扔了个石子,转瞬就隐没于滚滚泥浆。

“知道是谁买的高中么?”

“我上哪儿知道。”

“小高啊!还能有谁?你还真在美国out了!”

“嗯,小高,小高。”陈焕生点头笑了笑。

“你回来正好,赶上明晚咱班聚会,不见不散啊!”同学拍拍他肩,回去上课了。

9

陈焕生是个书呆子,既不念什么同窗旧情,对搭建人脉更是一窍不通,所以同学聚会这种东西他一向避之不及。可第二天班里就有人把电话打他家里了。上午去医院看了一回爷爷,中午又应付过两桌亲戚,傍晚他匆匆赶赴这所谓的聚会。

又是酒楼,又是包间。来了不少人,有男有女。女的身材和脸型还没太走样,虽不似当年少女模样,但总算能认出来。男的就死活认不出来了。

一大桌酒菜,当中摆着一块心形生日蛋糕,插满了电子蜡烛,红色草莓酱浇出的名姓。名字他一时想不起来,那姓是一个“高”字。他扫了一遍包间:没错,小高的确没来。

同学中有的说陈焕生胖了,也有说他瘦了,问他找没找个美国老婆,问他在美国看没看北京的阅兵式,还问他现在到底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。他只好把对付亲戚的那些套话又?嗦一遍。

男同学劝他喝酒,他说不喝。换女同学劝,说女生你总得给点面子吧?他笑,给女生面子,来壶茶水吧。

气氛有些尴尬,好在他们很快就对他失掉了兴趣,继续喝酒讲他们的段子。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,心想明天他就要走了,下次再回来,恐怕就是爷爷真的“病重”了。

他不明白自己这次回来,到底是回到了什么地方。不过好像也没有什么地方能让他回。他想起自己临上飞机前几天,在公寓门口见到一只猫,不知哪儿来的,就立在他的草坪上,一双猫眼被划过的车灯晃得炯炯发光。

他在美国未见过流浪的猫狗。他想这猫是不是走丢了,就准备了一小碗牛奶,想去喂。可刚一走近,猫就转身走了。第二天傍晚猫又出现了,还是同样的姿势立在草坪上。他把牛奶摆在车库门前,就进屋了。那猫慢慢走过去,舔完牛奶,又立在草坪上。

连续几个晚上都是如此,然后他就上飞机走了。也不知那猫还会不会立在他的草坪上,有没有牛奶喝。也许它已经找到了回家的路,也许它真的是一只四处流浪的猫也说不定。

明天就要上路,今晚还得早睡。他胡思乱想一通,干脆不辞而别了。他走进“名仕豪厦”,在黑暗中爬上楼梯,摁响了三楼二单元A号的门铃。

10

上午九点的大巴,陈焕生五点多就起来了。

他盯着卫生间镜子里自己的那张脸:浮肿,睡眼惺忪,那状态很难说令人鼓舞。

母亲在厨房准备早饭,父亲正往他行李装各种家乡特产:粉条,豆瓣酱,压缩在真空袋子里的木耳和榛蘑。把家乡压缩成一包包晒干了的菌类?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。

梅花牌收录机和那盘《故事大王精选》被摆来挪去,在写字台上。他想还原出它们在他童年中的位置,再用手机拍下来,可惜卡带,收录机,写字台都在往破里缩。北山,高中,父母,人民影院……一切都在缩,缩进了他的记忆。

连他自己都跟着缩进去了,又凭什么指望这县城为他一成不变呢?

吃过早饭,他又检查了一遍随身小包:北京飞芝加哥的机票,国内的身份证,国内的护照,美国的驾驶证,美国的绿卡。父母一起送的站。母亲肯定会落泪。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,他只盼早点到客运站,早点发车,早点离开。幸好又来了几个亲戚,这一路三人才不至无话。母亲戴着口罩,和他们热烈地聊着,好像不在意他就要走似的。

去省城的大巴停在客运站后院,还是那个脖子上挂着粗大金链的黑瘦司机。母亲在窗外继续陪亲戚聊天。父亲竟和司机攀谈上了:“这个点儿高速上车不太多吧?”

“车不多,就是道两旁有老农烧玉米杆子,烟熏火燎的影响视线,早晚肇事儿。”

“也没人出来管管?”

“管也管不住啊!再说老农一年到头种点地也不容易……大哥,这是你家孩子?”

“是我儿子。”

“从国外回来?”

“七年没回了。”

“真有出息!”

“有啥出息,连个家都回不来。”

父亲说话时背着手,满是笑容。陈焕生隔着车窗浑身一震:好多年没见过父亲这么笑了,全是褶子,跟拧出来似的。

“大哥你姓陈吧?交警队以前的陈队长是你啥?”

“是我爸,咋地?”

“不咋地,老爷子过去很照顾我们这帮跑长途的。”

“身体不行了,都造完了,住老长时间院了。”父亲敛住了笑容。

一辆黑色SUV开进客运站后院,停在大巴旁边。保时捷,这牌子在美国不算乍眼,可到了县城,再配上那串夸张数字的牌照,就没法不去注意。

一个面皮白净的大个子从SUV里钻出来,周围一下肃静下来。看这反应,陈焕生就知道自己没猜错:这人便是他的同学小高了。

小高弯腰上了大巴,伸出手道:“啥意思?这就走了?”

“对,走了,赶明天北京的飞机。”他站起来和小高握手。

“昨晚我去市里谈点事儿,耽误了,紧赶慢赶回县里跟你喝两杯,结果咱班同学说你先走了?”

“对,昨晚我有点喝多了,今天还得赶车。”

“这都无所谓,我现在三高,也喝不动了。”

一时无语。他想起二十四万响的大地红,浇了红色草莓酱的蛋糕,高中操场上的大坑。他看了眼车窗外的父母,想提一提“名仕豪厦”漆黑的楼道。可还是作罢了。

小高呵呵笑着,捶了他一拳:“刚才在你家楼下瞅着就像你,我就赶紧追过来了。”

陈焕生也笑。

“你家老爷子老太太在那楼住着还行吧?”

“还行。”

“你这是先去省城?”

“对。”

“那坐咱家车去呗?”小高敲了敲大巴窗子,SUV威风凛凛停在那里,像是辆坦克。

“不用。我坐大巴挺方便的。”

“真不用?”

“不用!我跟你客气啥?”

“那行,我有事儿先忙了。咱哥俩儿常联系。”小高又捶了他一拳,便钻出大巴。

外面早冒出几个穿客运站制服的家伙,围上来跟小高握手。小高弯腰一一握了,连带着金链司机,连带着父母和亲戚。所有人都在笑,尤其是小高,那笑的表情和握手的姿势不知重复过多少遍,高大的身材配上不系领带的西装,像电视新闻里的领导,更像娱乐节目上的明星。

父母也没提他们每天要爬的漆黑楼道,两位老人只是拘谨地笑着。风度翩翩的小高向大巴这边挥挥手,乘着坦克般的SUV走了。

尾声

乘务员开始检票,司机上了大巴,打着火,脚底下一阵颤动,启程了。父亲背手注视着大巴,母亲摘下口罩拭泪,几个亲戚在向他招手。

“我操,你跟咱县那高玉庭也是老铁?”司机扭头问道。

“高中同学。”

陈焕生回头看了窗外一眼:父母和县城一起被甩在了视线模糊处。高速在不断延伸,像是无限的锁链,被大巴一路划开。

(我就是陈焕生,本文所有人物皆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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